一个七零后文艺青年,经历了盗版磁带、打口带、CD、mp3的时代,现在又开始收藏磁带。
口述:阿飞
采访:黄昕宇
1
我出生在1973年。十二三岁的时候,我接触音乐的渠道只有磁带和电台。
1986年左右,家里终于有了一台夏普575双卡录音机。我从那时起就听了很多中国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。费翔和齐秦是我最喜欢的。我拥有的第一盒磁带是齐秦1985年出版的《狼I》,我父亲买给我的。
我们那个小镇上有个音像店,我每天放学都会去,趴在玻璃柜上看进了什么新磁带,因为我们是忠实顾客,老板也很喜欢我们。那个时候的磁带百分之九十九是盗版,国产磁带大概卖五六块,原装引进的质量好的磁带十块,对我们来说很贵,我们就几个同学凑钱买,或者每个人买不同的磁带,互相转录。
我那时候常常买了齐秦的磁带,回来一听发现是屠洪刚唱的,买了苏芮、齐豫,一听发现是那英唱的,气坏了。当时翻唱成本非常低,音像商抓这些歌手到棚里去录口水歌,做一个原唱者的封面,然后就出成磁带来骗消费者。
那时候,有比较富有的同学买了十几块的外国或港台的正版磁带,我们就借来转录,但录完后常常使坏,把正版带子的带芯换到我们自己的磁带里。我们常因为这样的事打架,后来他们都不愿意借给别人听了。
最恶劣的行径是,把你的磁带抹掉一段,录上一句话。你听着磁带,听到最重要的时候,突然“噼里啪啦”。我有个同学买了很多很多磁带,我觉得他根本听不了那么多。有次我整蛊他,他有一张刘文正还是谁的磁带,我觉得他肯定听不出这个音乐的好, 出于嫉妒或者是某种心态,在其中一首歌最精华的部分,我给抹掉,录了一句方言,意思是“你这个傻瓜!” 我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发现,结果他第二天就发现了——他肯定是巧合地听到了那一盒。然后他非常生气,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修补了这段友谊。
磁带上有两个方形小孔,如果不把它们盖上,磁带就可以随时翻录。自己能捣腾,是磁带非常有意思的特点。
那时,比我们大一些的哥哥姐姐会录制自己的精选磁带,比如“最心仪的十首歌”, 再说一段话录进去,自己画封面,送给自己喜欢的异性。那是非常含蓄美丽的表达,现在想起来非常浪漫。而且,因为还有一段告白,第二次见面时故意说出那些内容,如果对方没有反应,说明根本没听这盒磁带,那就没有下一回了。
有一段时间我去二手垃圾站,想收一些废弃磁带回来当空白带用,结果一听,全是自家录的非出版的磁带,特别有意思。
有一段,爸爸拉二胡,妈妈在那儿拍掌,女儿朗诵一篇诗歌,儿子唱歌唱得五音不全,大家“哈哈哈”一乐;还有段特别搞笑,一个小孩子弹钢琴弹得不对,他妈妈用一个小东西“啪啪”地敲他的手。这些就是用磁带来记录的某个家庭的某个场景,很普通的声音,很普通的人,但特别美。我一听就非常感动,虽然也没想到它的意义是什么。后来我常常一个人听它们,脑海中浮现出很多只有电影里才有的画面,好像通过那些磁带就进入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家庭。有一种带点伤感、又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的那种依恋。磁带太神奇了。
现在,我们的家庭里已经没有那种随便一按按键就录下一个片段的东西了。用手机录音时不时会被一个电话或一条微信打断,它不像磁带那么单纯,也没法给你一个实体的感觉,手机录音随时可以删除。
后来我们书店出了一款磁带机,可以把老的磁带转录成MP3,就是希望你也可以把八岁时弹钢琴被妈妈教训的话翻录出来。我觉得这些声音有它的历史价值。
阿飞收藏的中国大陆流行音乐磁带。
2
崔健的带子到我们湘西吉首,已经是1987年了。听到了崔健与ADO乐队的磁带,我开始接触摇滚乐。那些音乐,我一听,立刻感受到和之前听的流行音乐不一样的气质。我非常喜欢崔健和罗大佑,甚至开始学习吉他。
1990年我到长沙念书,开始接触打口磁带。第一次知道外国音乐是什么样的,我特别震惊,原来世界上有很多崔健、罗大佑这样的人,而且他们十几年前就开始玩这样的音乐,每个乐队那么不一样,那么有个性。这让我感到了很大的落差,我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局限,这局限像一个黑洞,吸引我去听更多的东西。
当时打口磁带价格不算贵,我大量地买,从Beatles、Rolling Stone到Pink Floyd,把经典摇滚乐听了个七七八八,又听了一点爵士,听得很杂。那时候完全没有分辨能力,抓到什么听什么,再咀嚼消化,自我驯化出一套自己的口味。
打口磁带基本是从广东的塑料加工厂和废塑料集散地来的。他们从外国回收大量废旧塑料原料,其中有许多是外国超市、二手市场收集而来,打过口,准备销毁的废弃磁带。磁带被打了一个口后,就不能在本国传播了,之后作为废塑料被卖到其他国家销毁,分解生产新塑料。国内塑料加工厂的人进货料时,先把这些磁带挑拣出来听,能听的就卖钱,买的人多了慢慢就形成了一个产业。
打口磁带都是损坏的。有时我们得把磁带拆开,用双面胶把磁带粘起来,让它可以过带。很多人备有一把开磁带盒用的小起子。打口贩子在这方面当然是最专业的,但我们有时候也要自己修,这项技术大家很早就会了,毕竟小时候都是偷换过别人磁带芯的。
买打口磁带,我们会去几个固定的摊位。也有一群兴趣相同的朋友,有时朋友看到进了新货,打电话来通报,我就赶紧去买。我们都说,我们是在垃圾堆里找食物。当时我们主要的养分都从打口磁带来。但是后来CD、MP3出来了,我们就赶时髦,快速地把磁带抛弃了。
2000年左右,我把一千盒磁带抛在长沙,带了100张CD来到深圳。
3
磁带最早叫tape,是最初的录音介质。早期的tape是很大的开盘带,就是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两个巨大的转动的轮子。tape很宽很厚,浪费物料、金钱和时间,也非常贵,但声音特别好。它是用来做黑胶唱片的母带的, 用开盘带录成黑胶唱片后,再拿去量产。
后来人们把磁带做窄做小到可以量产,就有了我们现在说的磁带——cassette,卡带。磁带变窄了,信号接入也就变少,音质差了很多,但是它体积小重量轻,便于携带,易于传播,一夜之间就风靡全世界。便携是一场革命,让音乐随身化,能够传播得更广,代价是降低音质。
磁带维护得好,可以保存很久,保存得不好可能几年、十几年就发霉了。说磁带的声音有时代感,有种糊糊的感觉,那其实是因为我们国产的带子质量差。听打口磁带时我们发现,外国的磁带和大陆的磁带声音差别很大。国产磁带录音、制作生产、用料的讲究程度,都远远低于港台和国外,当时的磁带就用一个双卡录音机录,很随意地大批量生产。但真正的磁带要录得好,有好的音质,过程是很严格很精细的。
我想知道不同介质的声音是怎么做出来的,又各自有什么特点。为了求证,我尝试过很多设备:喇叭、黑胶唱机、磁带机、开盘机、DAT机小磁带。因为我经常给乐队录音,想学一点相关知识,所以我还有几个开盘机,然后被它们折腾得半死。有次我为一盘开盘带买回来一个机器,结果它不出声,出了声音也变调,怎么搞也不正常,后来才知道是买错了机器。开盘机很复杂,分两轨、四轨和两种不同的速度,得交学费才知道这些分类,才能判断声音的区别。
很多年后,我有了一点判断能力和知识,挑了一个进口的录音机,再听国产磁带和进口磁带,又发现了很大的区别。进口机器的磁头是非常好的。现在的发烧玩家用最好的磁带机去听最好的磁带,这样强强搭配可以达到非常高的声音指标,甚至可以媲美CD和黑胶。
磁带声音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。CD使用激光头读取唱片,不接触,黑胶使用唱针来读取,因为接触了唱片,声音的立体感很强。磁带则是用磁头来接触,这种接触没有黑胶唱针的接触那么精密,但是有它的感觉和味道。对有些人来说,这种感觉就是对口味的,让人享受的。对他们来说,磁带就是最好的介质。
4
在深圳我认识了一个朋友,叫赵三才。赵三才是个活在八十年代的人,他用八十年代的音响、录音机听八十年代的磁带,甚至还保存着八十年代的摩斯。接触之后,我觉得他很纯真,一点都不做作。
赵三才影响了我,让我第二次走进磁带的世界。2000年,我组了一个叫“橡皮人”的摇滚乐队,赵三才来看我演出,看完后估计觉得我是同道中人,就送我一盒侯德健的磁带。但当时我没有机器听那盒磁带,后来我有了设备,又找了一些磁带来听,越听越觉得,好适合我啊。于是我也开始收集喜欢的磁带,比如世界各地民族音乐的磁带,还有前卫音乐和爵士乐的磁带。
我收藏了很多没有出过CD的绝版磁带。除了磁带以外这些音乐没有别的介质,这是我收藏磁带的目标。
有一次,我去德国一个爵士节的博览会,拜访了当地音乐研究所的主任。我去参观他的馆藏,看到大量磁带、黑胶,跟他聊得很高兴。我说我喜欢前卫爵士乐,他就找出一盒音乐家寄来的没发行过的磁带给我听,我一听就喜欢得不得了。第二次我去拜访,先听了点别的,我说,你再给我听一下上次那盘磁带吧。第三次,我又提出要听,还问他能不能给我转录一份,他说可以。回国前,我最后一次去拜访,跟他告别,他就直接把这盘磁带送给我了。于是我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这个磁带的人了。
平时,朋友们去到世界各地,我就请他们帮我找我想要的某种磁带。有朋友去了伊朗、土耳其、摩洛哥、印度,会特地到二手店给我找磁带,我把具体类型写清楚,有时还会拍一两张照片让他们照着买。
我经常碰到惊喜,因为很少有人会像我们那么狂热地去找,而好东西永远属于爱折腾的人。
我们收磁带的时候,不去想它的价钱,喜欢,就把它当宝。不过,我收的很多磁带和黑胶,大部分是从不懂行的人那里淘到的。淘东西需要惊喜的感觉。我在各种二手店,从“垃圾堆”里找,性价比之高出乎你的意料。赵三才有的时候会上网竞拍一些磁带,有的发行量少,非常珍贵,得上万一盒。还有些人是按编号来收藏磁带的,某个厂牌出的磁带得按编号一一收齐,那太痛苦了。我就觉得花这么多钱反而没有惊喜,如果价格很贵,它的价值就被遮蔽了。
赵三才是个真正的磁带收藏家,他家里收了上万盒磁带,有很多精彩稀有的,可能大家一辈子也没见到过。这些磁带背后有很多故事,有的封面和相关文献是需要整理出来的。我准备帮赵三才做一本中国流行音乐磁带的秘史。这段历史,从里面可以看到音乐发展的脉络和形态,是很重要的文献。并且,这样的文献留下来,也会鼓励越来越多的人做这些类似的事情,让我们音乐的版图更加完备。
我们说好了,他这本书会邀请几个行家,也包括我,夹杂私活,每人写一篇介绍我们自己的收藏。这样我就有机会把我那些老印度磁带晒出来了,人家看了都要流口水的,这是给自己一个显摆的机会。我们收藏就是为了这种虚荣,没什么不好,你在朋友圈显摆,人家骂一下你还挺受用的。
但赵三才这个人拖拖拉拉,非常固执,每个细节都要纠结,简直没把我气死。比如磁带的封面,他要用电分扫描,电分是非常高清的扫描技术,做大的印刷才需要用。我劝他用普通扫描或者好的相机拍摄就很清楚了,那个磁带图印出来那么小,谁分辨得出是电分还是普通扫描。我跟他说,你这样劳民伤财,你我都会破产。他想了想说,“噢,是这样啊……那我还是电分吧。”
5
磁带就是一个玩儿的东西,是很小众的一种体验,听磁带的其实也就是一些狐朋狗友。但实际上,这两年国外的很多独立厂牌和音乐家都开始回流磁带。有些音乐家的专辑只出磁带,特别酷,他们觉得他们的音乐就适合磁带。
国内也有这个势头,但黑胶市场远比磁带更火爆。黑胶听一张少一张,音质是最好的,也很怀旧,并且封面很大,很适合拿在手上自拍传朋友圈,但很多人买了是不听的。他们不知道,现在很多花百八十块买来的黑胶很可能是mp3压的,听了就知道。毕竟那个年代的母盘只有一份或两份,不可能随意用来录音。很多中国商人看到黑胶市场回潮,就去欧洲用mp3压黑胶。他们中的许多人是真以为mp3压的黑胶也可以。
回想起我从长沙到深圳时,为了轻装上阵扔掉的一千多张磁带,真是特别可惜。现在我就跟我的朋友们说,有什么旧东西别扔,给我。于是,很多人常常把东西一堆一堆扔到我们书店里。现在我店里放了一堆旧DVD播放机、LD磁带、录像带机器、磁带机…… 我们就是垃圾堆里呆惯了,养成了看到谁家扔东西就会去扒拉的习惯。
对我来说,磁带的声音不是指标,而是一种感觉。它不算好也不算坏,模拟真实的感觉和表现的动态没有黑胶好,清晰度又不如CD,好像是有缺陷的东西,但就是这样不完美的货色,代表着最普通最正常的听觉感觉。我觉得这样定义是比较公平的。我每天中午12点到凌晨5点都在听音乐,有大量的东西需要过耳。很多人说,你怎么一听音乐就能说出门道?我说,我翻了多少吨垃圾货才有这样的经验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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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飞,本名涂飞,湘西土锤。旧天堂书店合伙人,独立音乐策划人。
深圳OCT-LOFT国际爵士音乐节策划人,明天音乐节策划人。深圳电台特邀音乐主持人,主持非主流音乐节目“行走的耳朵”(与刘倩搭档2002年至今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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